她在行进的绿皮火车上,策划太空画展
秦婧娱在小红书上自称“太空难民”。这个春天,她在从东驶向西的一列K423绿皮火车上,策划了一场两天一夜的个人画展,让尘封在草稿本里的小画躺在玻璃上晒晒太阳,给疲惫旅途中的观众带去一点点轻松时刻。
观众不知道的是,由于家庭动荡,秦婧娱失去了可以回归的稳定居所,她一度觉得自己是不属于任何地方的“难民”,于是她借由笔下虚构的小太空人去纾解她的渴望。
2021年从西南交通大学油画专业毕业后,秦婧娱一直过着漂流的生活,每次出远门都会选择绿皮火车,因为很便宜,也因为她喜欢那种慢慢走的感觉,不急着去到哪里,不急着达成什么,只要时候到了去做就好了。
比如这场画展,车厢就是空间,车票就是门票,挂上八宝粥盖子做的展览招牌,一切就都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秦婧娱从景德镇回成都,坐上了K423绿皮火车,27个小时的硬卧363元,价格比高铁便宜一大半,历时也多了一大半。
那节车厢上没什么人,她发了会儿呆,吃完八宝粥,环顾上上下下五个空床铺,想着做点什么事情。她从前梦想过在一整列火车上办展览,但现在有一小节车厢就够了,“就决定做一个小展览吧!”
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A5大的本子上撕下过去半年画的小画,内容大多是一个个太空难民在这个世界过着各种生活的故事剪影,之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些草稿的存在。它们有的站在火车上,有的在马上玩耍,有的在海浪中看着自己的影子。许多只是随心所欲地上了一点颜色,这些画不完整也不够精致,都是一些灵光闪过的瞬间捕捉。
*充满隐喻故事的太空难民特写
由于这场展览完全是突发奇想,她没有任何布置的工具,用什么把小画贴起来呢?秦婧娱掏出自己制作的贴纸,把边边角角撕下来,很节省地细细分好,把画贴在车厢里面空白的墙上,随后把一排单色的铅笔素描贴在窗户上。很快布展就完成了。
尽管条件简陋,秦婧娱还是希望能够呈现一个正式的展览,有仪式感,不是闹着玩的。她当即在车厢里拍了一张照片用来制作展览海报,海报没办法打印出来就用iPad展示。海报上该有的都有,仔细瞧,还有一个策展人的名字叫“吴还”,那其实是秦婧娱以前的网名。
*画展海报
除了策展,接待也做得周到。她把八宝粥的盖子作为展览门牌,开幕晚宴配餐是茄皇牛肉面和哇哈哈AD钙奶,这次展览没有邀请函,车票就是门票。秦婧娱认真地写下一段展览介绍:
“《旅车与宇宙》是这次展览的名字,一辆火车就像一个宇宙,运转、变迁,每次的加速伴随着燃油的爆炸与推进,每节车厢是不同的星系,每厢床铺和座位是恒星,存在列车里的乘客是往来的行星;或者换个方式说:永恒旅行的列车,没有终点,熵增伴随着它的前进,等待我们的是极致的混沌和黑暗,不过,在看似绝望的路途上为什么不能再轻巧地跳一段舞呢?”
*展览开幕晚宴配餐(上)
展览的局部角落(下)
这场小型画展的第一个观众是一个列车员姐姐,看到自己熟悉的工作环境悄悄变了个样,她非常惊讶,却也特别开心,她热情地跟秦婧娱说,一会把工作做完之后,就叫上她的列车员朋友们都过来看看。
没过一会儿,邻近几个车厢的工作人员都过来了,他们跑这趟火车基本四到五天都在路上,每天做着一成不变的工作,没想到碰到这个展览,让他们觉得这趟旅程一下子变得有意思了,他们非常高兴,要给她买的酸辣粉打折。
这些列车员的年纪和秦婧娱的父母差不多。其中有一个列车员看画看得很用心,仔细问她每一幅画是在讲什么。列车员说,自己的孩子也很喜欢画画。
*火车画展的日与夜
火车上总是有带着孩子手忙脚乱的家长。一对夫妻经常抱着一个婴儿从隔壁车厢过来,因为展览所在的车厢比较安静,小孩一哭,他们就会抱过来。爸爸抱着小婴儿哄他看画,三个月的小孩肯定听不懂也看不懂,但是爸爸抱着他看了一会他就不哭了。
秦婧娱是i人,特别社恐,本来只是自娱自乐,拍照留念已经心满意足,可是看到陌生人从中排解了一些忧愁,她突然觉得,这个事情好像是有意义的。仿佛之前做的努力都是往不见底的河里投石,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有一天不抱期待地踩进去,却发现河里已经不知不觉有了路。
后来车厢的列车长也过来了,跟秦婧娱聊了一个多小时。他们面对面坐着,有一种陌生的熟悉。列车长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很喜欢音乐,很喜欢画画,但是没有办法,他需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养家糊口,然后就来到铁路工作直到现在。他祝愿秦婧娱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永远地自由下去。
她也曾经以为只要这样自由飘荡下去就没有问题。
秦婧娱毕业之后没有工作,一直继续着艺术创作。生活的压力当然有,但就像出门可以选择绿皮火车,在成都租的房子里,只要有一个画架和一张床,她就可以活下去。
大约是从上大学开始,她觉得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有点倒霉,所以现在比较容易感到幸运和满足。太空难民,这个名字就是当时状态特别差的时候她给自己取的网名。她觉得自己就像难民一样,甚至无法属于任何一个国度,干脆就做一个太空难民。
她依托虚拟的身体开始发想,太空难民的故事围绕着一句话来展开:有一天,当你不再需要承受因果,一切将重新开始。这句话来自她最喜欢的摄影师贝尔纳·弗孔(Bernard Faucon)。
*「有一天当你不再需要承受因果,一切将重新开始」弗孔
太空难民似乎一直在寻找可以永远栖息的地方,但它并不确定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永恒的空间存在,而或许只有作为宇宙物质本身就是不断在重组和分裂这个事实是确立的。
秦婧娱不相信永恒,“我觉得一旦认定一件事是永恒的,就会给予太多的安全感,而过量的希望寄托上去之后就会失望,会被变化所伤害到。当我接受了所有事物都不是永恒的,我反而会觉得自己很安全。”太空难民戴着面具,保护自己。
这些想法最终在她毕设的动画中有了形体,是一个黑乎乎的、没有表情的小人。
*最初的太空难民
这个形象来源于她七岁以前梦游见过的生物体,在半醒不醒之间,黑黑的像影子一样的小人在房间里移动,没有任何的情绪,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秦婧娱不害怕它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亲切感。
七岁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它们。长大后她开始思考自然界循环的规律和奥秘,再次想起了童年那段不清晰的记忆,那些生物就像永远循环于自然、宇宙万物的组成体,一次次被分离,一次次被迫踏上旅程,追寻下一个落脚点,像太空难民一样,无限寻找着最终归宿,却始终无法抵达。
有段时间秦婧娱在贵州独居的妈妈突然得了脑梗,一下子半边身子不能动。秦婧娱主动承担起照顾妈妈的角色,却总有种无力感。有一次,她坐在急诊室里,看到很多病人共用一台呼吸机,那台呼吸机分出很多根管子,她就在医院画出了最初的插着管子的太空难民形象。
*在病房画的第一幅「太空难民」
有时候秦婧娱也会给太空难民画上翅膀,她叫它们“小蛾子”,灵感是前几年在大街上卖的特别火的塑料蝴蝶翅膀,她很喜欢那个翅膀,如果碰到就会买一对,高高兴兴地背回家。虽然翅膀是假的,但只要背着她就感觉自己变成了蝴蝶。
秦婧娱一直觉得活在当下挺好,今天比明天重要。在妈妈生病之前,这样的想法更加强烈,可是在此之后,她只能租房子住,变得居无定所。她开始渴望一个稳定牢靠的住所,和太空难民们一起,即使仍然飘荡在不确定中,也能松弛、快乐。
*太空难民动画截图(上)
贴在走廊边的窗户上的画作照片(下)
生存的现实没有令秦婧娱退却,反而让她对画画更加坚定——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大城市立足,绝对不能回去做一个朝九晚五的工作,因为那个地方不能提供足够的物质条件和医疗条件保证家人的健康。
“我已经all in了,我只能做这件事情,我必须要画画,必须要成为很厉害的艺术家才行,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我对我自己是这样鞭策的。好中二啊哈哈。”
秦婧娱总是在画画,甚至还没开始学走路就已经在画画了。她小时候住的是水泥房子,外公是老师,下班就会带一些粉笔回家,秦婧娱当时还只能趴在地上乱涂乱画,画完大人用拖把一拖就没有了,于是又可以重新画了。
现在她还是经常在路上画画,用柳条在石头上画画,用雾气在车窗上画画,在随处捡到的镜子上画画,她形容自己的行为好像小狗,路过电线杆在后面留个记号,她单纯觉得这样的行为很可爱。
就像最后当列车到站的时候,展览撤展,她把车厢上贴着的画一张一张撕下来,心情是幸福的,没有对环境造成污染,只是给自己和列车上的陌生人留下了愉快的片刻。列车停止运行,旅途结束,别人回家,她的画又回到本子里。
*在野生场域、户外和捡回的塑料镜上涂鸦(左)
撤展后秦婧娱在铺位上对画作进行清点和退件处理(右)
“我以前很惧怕死亡这个话题,后来有一天突然就想通了,意识到一切其实都在循环。从自然中诞生的我,死了之后也只是回到我原本的位置。包括这些作品也好,我和它发生了关系之后,它在那里就行了。”
秦婧娱明白,艺术一方面是非常世俗的,是消费品,是投资,是可以满足有钱人的玩物。但另一方面,她更相信艺术是表达自己和连接世界的方式。这次火车上的短暂展览,有人看到了角落里的小太空人,得到了一点感动,对她来说已经圆满。
太空难民拖着笨拙的管子,不能说话,甚至永远去不到它们渴望的地方,但这都不能妨碍它们继续向往某个地方,依然热烈地生活,哪怕是做着很平常的事情,过生日,钓鱼,跳舞,做梦,伸手拥抱……把它们拥有的少少的美好,全部给出去。
*两个太空难民安静地相拥在一起,它们的管子连接着彼此的呼吸
在接受永恒并不存在之后,太空难民继续寻找着让珍惜的东西可以被保存得稍微永恒一点的方法。
在西南交通大学,美术生的作品在毕业之后就会被清空,最后几乎都是扔掉或烧掉。秦婧娱觉得很可惜,于是每年她都会默默去捡学弟学妹的作品回家收藏,因为实在捡得太多了,她在小红书上发起了免费送画的活动,出于意料,发出后几个小时就被网友分完了。
秦婧娱发现,原来还是有人喜欢这些作品的,它们能够去到一个比垃圾桶更好的地方,就总是好的。
*画中是站在火车顶上的太空难民,画外刚好有轨道经过
车站一站一站过去,风景一幕一幕像电影,许多电影的开头都是关于出发,如果没有出发,故事就不会开始,至于结局如何,走到终点之前我们都不会知道。
太空难民仍在路上,最近她在周末摆地摊,跟100个朋友交换画像,她希望继续尝试更多野生、偶然的创作方式,虽然一切还在探索中,虽然对未来还是有不确定,但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要想到就去做就好了。
回想起来,坐上火车之前她也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当时我有这样一个想法,然后因为懒,因为想玩手机,没有去做这件事,一定会遗憾的。”
撰文:Nikki
编辑:yy
图片承蒙受访者提供